丛中笑平静的看着勾芺，后者只是眉头紧锁的沉默着。于是丛中笑又看向秋水，轻笑着问道：“你想学什么剑？”

秋水还在看着勾芺，突然便见丛中笑转头问向自己，愣了一下，而后问道：“您能教我什么剑？”

丛中笑笑着说道：“人间剑宗所教授的，自然是磨剑崖的剑法。”

秋水皱了皱眉头，说道：“人间剑宗从磨剑崖分离出来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自己的剑法吗？”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剑宗从道门中独立出来近千年，照样还是要走在修道这条路上。”

天下四大修行之地，分别便代表着四大修行体系，但除了巫鬼神教云梦泽之外，剑宗也好，佛门也好，说到底，终究都是道门而已。

整个剑宗之中，或许这么多年来，唯一不是走在修道体系中的人，便是当年的磨剑崖十师兄木鱼。

他没有修行天赋，但是在磨剑崖下磨了二十年剑，将一根铁柱磨成了一柄近似于剑的存在，而后一剑劈开半边剑梯，登上了磨剑崖。

是以虽然他是剑圣第十弟子，但是剑圣座下除了三弟子青莲，谁见了都要叫上一句十师兄。

十师兄的存在，更像是剑道的一种文艺复兴。

譬如黄粱依旧存在的无数人间剑客，黄粱剑道没落的原因，未尝不是因为槐安道门与剑道的糅合。

复古流派的剑道，没落自然有没落的缘由。

秋水却是不甚了解，想着自己过往那些如同无师自通般的剑法，皱眉问道：“如果不走道门之路呢？”

丛中笑瞥了一眼秋水，而后看向桥下流水，缓缓说道：“现而今槐安大多剑法都是基于道门术法才能施展，譬如隔空御剑杀人千里之外，不走道门之路，剑道会有极大的局限性，便是距离问题，当然，在人间而言，距离并不是什么过于苛刻的要求，但是如果落到修行界中，那便是极大的弊端。”

秋水一面点着头，一面认真的听着，丛中笑毕竟是如今人间天下第一剑客，且是人间剑宗宗主，多听一些自然大有裨益。

“人间现在最出名的师兄，便是磨剑崖八师兄。但是放在当年，实际上是磨剑崖七师兄。人称四尺决离剑客，单以剑法而论，七师叔当年的确冠绝人间，当年未曾上崖之前，他便是人间第一剑客，最开始所用是三尺剑，后来在与修行者的战斗中，发现了复古剑派在距离方面的确过于疲软，而后又换了一把四尺的剑，四尺决离，杀过无数修行者，再然后，他又发现四尺决离依旧太短，譬如碰见磨剑崖或是流云剑宗某些修行大佬，往往没有还手之力，于是便上了崖，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秋水对于磨剑崖七师兄的名头自然听过，用剑之人大多知道的一些人，除了剑圣，第二个便是七师兄。

剑圣自然是古往今来最强之人，但是在剑法上，却是七师兄最强。

当初在槐都七师兄跨越岁月与实力差距，险些将槐帝杀了的那一式‘人间一线’，至今都是剑法的巅峰存在。

这种难度譬如她秋水现在拿着剑一剑将面前的人间第一剑客杀了一般。

丛中笑看向秋水笑着说道：“所以为什么剑宗依旧要走在道门的路上，我人间剑宗为什么始终都是用的磨剑崖剑法，便是因此而来，能够存在的，必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或许将来人间剑宗能有人重新将剑法在磨剑崖的基础上再度强化，那么自然我们也会用着那种剑法。”

“当然，或许也还会存在有复古流派的剑道，但是至少在槐安，除了当年十师叔，我还未曾见过。”

秋水当初在黄粱丛冉倒是见过不少，但大多都只能称得上用剑之人，却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疑问，看向丛中笑问道：“如何区分复古流派与道门剑道的区别？”

丛中笑笑着说道：“自然好区分，道门剑道，大多负剑，而复古流派大多执剑或者腰间系剑。因为剑背在身后，是很难拔出来的，而道门剑道，可以御剑，执剑而战倒是少有，是以一般都是背着剑。当然，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各人习惯，譬如总有些人间凡俗剑客，喜欢将剑背在身后，博取一点心理慰藉。”

秋水却是瞥见了丛中笑系在腰间的那柄剑，还没说话，丛中笑便说道：“至于我，反正我又不出剑，随便丢哪里都可以。”

天下第一，自然代表着孤独。不然也不至于趴在桥上睡觉。

二人细细的说着一些剑道往事，而后被驱使出去打牌赚钱买酒的丛刃终于回来了。

勾芺依旧是沉默的坐在那里，秋水与丛中笑说说笑笑的倒是惬意，丛刃想想就觉得不爽，于是咣当把几坛酒丢到丛中笑怀里，转身便要离开。

“我之前给你的那本剑崖剑法你丢哪里去了？”丛中笑看着丛刃的背影问道。

丛刃没有回答，直接走开，但是不多时还是将一本册子隔了老远丢了过来。

丛中笑伸手接住那本册子，翻了翻确认没有少一些页码，而后递给秋水，说道：“这便是师父当年整理的磨剑崖剑法。”

看见秋水疑惑的眼神，丛中笑补充了一句，说道：“是我师父，你师祖。”

“四师祖斜桥？”秋水疑惑的问道。

丛中笑点了点头，说道：“像我这么懒的人，自然不会弄这些东西，而且毕竟我是磨剑崖隔代传人，真要写，未必详述，师父他不同，他是剑圣弟子，而且当年后来上崖的那些师叔，大都是他传授的剑法，自然会比我更清楚。”

“我以为他们都是剑圣师祖教的。”

“剑圣师祖只教了两个弟子，大师伯一剑与九师叔白衣，师父是大师伯教的，而后剩下那些都是师父教的。”

秋水拿着那本剑法册子，看向一旁的勾芺，想着要不要先给他看看。

丛中笑却是说道：“他要学的不是剑法，你给他也没用。”

勾芺自然不是学剑法而来的，昨日在酒家中便说过，他是因为剑意太弱的缘故。

登崖自然未必只能通过提升剑意，譬如槐帝他们便是完全不通剑道，但是依旧可以上的了崖去。只是通过剑意而言，的确是比那种耗在无数岁月中提升实力要快许多。

丛中笑看着二人说道：“今日便到这里，我要睡觉了，如果明日还有想法，再来这里问我。”

秋水点了点头，而后起身行了一礼，带着剑法册子离开，走了一段路，才发现勾芺并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去，他依旧坐在丛中笑身边，似乎是在说着什么东西，但是秋水只能看见二人嘴唇张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沉默少许，秋水抱着册子与剑离开了这里。

丛中笑回头看了一眼，秋水已经走远了，才看回勾芺，说道：“你想问什么？”

先前秋水那边听不见任何声音，便是因为丛中笑将桥上这一处封锁了。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你是不是也知道那些事情？”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是的。”

当初李阿三与八师兄是在南衣城定下的那个赌约，丛中笑便在南衣城，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但你问这些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能够来到南衣城，还想要登上那座剑崖，便说明你已经知道了那些东西，我所知道的，也不过便是你知道的那些。毕竟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就算我热心一点，见不得那些凄惨的故事，你也应该清楚，八师叔要做的事情，我们拦不住。如果一定要将自我的悲惨责怪于旁人的不作为，未免有些可悲，而且你也应该去怪道圣，只有他才能拦住八师叔。”

勾芺沉默下来，丛中笑继续说道：“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红浸珊当初应该是给过你上岸的机会。”

勾芺声音有些嘶哑也有些悲凉的说道：“但我是被欺骗的人，我如何知道哪里是岸，哪里是河？而且就算我明白，那已经太晚了，我早在遇见她之前，便已经深陷罪孽。我杀了太多的人，也杀了太多的妖，我曾经以为至少我可以以伟大的使命来掩饰那种杀戮的卑劣，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被欺骗被愚弄被利用的疯子。我深陷罪孽，但我察觉不到那种罪孽的谴责，我曾把一切当做理所当然，但原来世人所见的我，才是真实的我，而不是无数日夜怀揣苦痛的自我证明与悲悯的我。”

我只是一个罪人。

丛中笑喝了一口酒，看着桥下流水，平静的说道：“我并不能体会你的痛苦，人世的悲欢从不相通，勾芺，那只是你自己的河流。”

“但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人间一个普通的人，为什么要将我卷入这种人间妖族的纷争？我也曾以此为荣，但最后李阿三的话告诉我，那只是一种嘲讽。”

丛中笑看着勾芺，又想起了方才沉默离去的秋水，平静的说道：“为什么是你？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每个人出生便注定会卷入无数旋涡，但究竟会落向怎样的结果，终究是由自己决定的。譬如你想一想，当年如果你不曾怀揣那些伟大的理想，不当英雄而当个凡人的理想，你输给了另一些竞争者，是否去往人间的便不是你？当初你在人间，为求自证，是否可以选择更为温和更为妥贴的方式？你是否可以握着道门的知守刀，秉持本心？你本可以不成为一个疯子，你本可以不成为一个罪人，但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勾芺。”

“这难道不是你们这样的上位之人给我的命运？”

丛中笑缓缓说道：“但凡谋划者，只能给予一个开始，倘若有人真能算尽天命，那他便不是人间人，也不是天上人，他只能是天，是命运。”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你是旁观之人，自然可以说的轻松。”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我也没有说我说得有多对，一开始我便说了，人世的悲欢从不相通，那只是你自己的河，你曾说丛刃企图从你那里取得认同感是无比愚蠢的事情，那么你呢？”

“或许真的是命运如此，别无选择。”

丛中笑只是喝着酒，轻声笑着，说道：“你如何看，是你的事情，你与我人间剑宗的关系在于——你想要登崖，我觉得你能登崖，若是人间剑宗能够出一个登上崖顶的人，无疑是极为自得的事情，所以我才同意让你进来，仅此而已。人只能自救，河只能自渡。”

勾芺坐在桥上沉默许久，而后站了起来，向着丛中笑行了一礼说道：“多谢。”

不管怎样，丛中笑已经在他所能做的范畴里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

丛中笑提着酒坛趴在桥边护栏上，随意的摆摆手，说道：“明日晚点来，这几日他们几个要打牌，晚上有点吵。”

勾芺点了点头，抱着斩妖刀离开了一池这边。

回头看去，丛中笑真的就趴在护栏上半提着酒坛睡了。